Max(7 Jun 2015)
“真”贵的看戏体验
这是一张好贵的戏票。不是贵宾专区,也不是国外大咖。那贵在哪里呢?贵在那张必须另外购买的机票,让我从新加坡飞回家乡 - 马来西亚沙巴州亚庇,观赏卜卜剧场的最新作品 - 《人民公敌。现在进行式》。对家乡的情怀、对剧场的热爱,加上《人民公敌》的名声,凑成了这趟“回家看戏”的体验。
《人民公敌》是一部老剧本,是“现代戏剧之父”、挪威剧作家易卜生在一个多世纪前的创作。故事讲述主角为了揭发小镇上温泉浴场的水源受到污染而成为人民公敌。这部经典写实戏剧通过主角和镇长、媒体、企业家、家人以及社会大众的沟通和对峙,探讨正义、大众利益、民主与言论自由等现代社会议题。那么“现在进行式”的意思,是这部老剧本的现代版吗?海报中那些古典的人物造型似乎告诉我它不是。欧洲古典造型配上东南亚热带乡村景色,这是颠覆原著的大胆创意吗?经典的西方写实戏剧又和现在的亚庇有什么关系呢?
老剧本,新手法
在六月初一个炎热的星期天下午,我走进了剧组在善导中学教室内搭建起来的黑箱剧场去寻找解答。踏入剧场,看到的果然像文宣上说的那样 - “套上易卜生《人民公敌》的外衣”,演员们在演出开始时以“裸体”的姿态出现(身穿肉色胎衣代替真正裸体),取下挂在舞台上的那些古典服装,缓缓地穿上。穿好衣服后,“角色”才正式登场,“故事”才正式开始。这段开场有点像一个庄严的仪式,象征着演员把“自己”转换成“角色”的一个重要时刻。但后来我发现,这不只是一个仪式而已。
当故事进行至下一个场景的时候,一名演员在观众面前把身上的衣服脱下,然后由另一名演员穿上。这意味着一个角色从这一名演员身上退下,交接到另一名演员身上。换了演员后,该角色好像变成了另一个人,除了身高样貌不一样,说话方式和动作反应也变了。而且,这种转变还发生了不只一次,几乎每个角色都经历过至少一次的“变成另一个人”的过程(每个演员也至少扮演超过一个角色)。演出进行到最后,也是我认为最重要的一个“角色交接”的时刻来临,全部演员脱下衣服,恢复裸体状态,迈出舞台把两名观众邀请上台并替他们穿上衣服。
很奇妙的是,这个角色和演员不断交换的桥段,不但不影响整体节奏,反而使角色在故事发展中因身份转变而带来的态度改变显得更合理且自然。我发现他们每个人其实都拥有多重身份。正气凜然的主角的“首要身份”是医生,但他也是丈夫、父亲、兄弟… 更是一个有优点缺点和喜怒哀乐的“人”,是一个个体。同样的,主张继续兴建浴场的镇长是政治领导人,也是兄弟、朋友… 是一个个体。其它角色也都是这样。情况变了,身份也就跟着改变。在不同情况下对事情的看法和做出的决定,和当下的身份有密切关系。现实中的我们也一样,看戏时是观众,离开剧场后就成为父母的孩子、上司的下属、朋友的朋友、社会上的一员。所以,在演出结束前,剧组没有忘记剧场内的观众,他们把“角色扮演”的权利交出来,让观众自己去决定整件事的是非对错。主角真的是因为坚持正义而成为人民公敌吗?政治人物真的是操弄大众意愿的投机客吗?
还有一件事情也很奇妙,在故事里大家虽身穿欧洲古典服装,但却用了很多种不同的语言来沟通。一人说标准英语,另一人用客家话回答;这个人说华语,那个人却用马来语回答… 有时候甚至只是一些没有文字、如婴儿表达情绪那样的“原始”发音。我不能确定他们真的能完全听得懂,但感觉上沟通是顺畅的,有时候甚至会觉得这些语言的独特语感把台词中的情绪呈现得更精彩。我想起我们的社会、我们的世界是那么复杂和多元 - 文化多元、声音多元、意见多元,我们随时得面对另一个人用另一种语言表达另一种角度和意见。演出里这些杂七杂八的语言似乎在提醒着我,活在今天这样的社会,要学习平等对待每种声音,包括自己听不懂的声音。
我不知道这批演员是否经过导演精心挑选,因为他们的身材真是有够参差不齐。尤其穿上了肉色胎衣,高矮胖瘦更是一目了然。不过这番“不和谐”的景象倒是很有效地以视觉化的方式去强调演员本身的特色,使每个演员都成为一个值得关注和重视的“个体”。其实演出一开始似乎就暗示过这点了,众演员原本缩成一团,是一个群体,然后散开,各自带着不同的身体状态,走向不同方向去选择衣服,每个人已成为独立的、有自我意识和灵魂的个体。记得《时代》杂志曾在2006年评选“你”作为年度风云人物,以强调“个人”在今天网络时代的影响力。现今社会拜网络科技所赐,每一个人获得的话语权增加了,但相对的,对社会的责任也更大了。而面对这个更复杂多元的社会,我们是否需要具备更多面向的知识和思维,掌握“角色扮演”的能力,聆听不同的声音,以更好地行使我们的权利和责任呢?
家乡。现在进行式
这似乎是“现在进行式”对我和家乡的意义,这是一个相对于“以前”的“现在”,现在的社会比以前复杂了,现在的我们比以前的他们拥有更多话语权和责任。在这部戏演出期间,距离亚庇不远的山区发生了一场好多人这辈子怎么想都想不到的地震,许多登山客因此受困山上。如同许多大事发生时一样,社交媒体上马上充斥着灾区的照片和录像影片,但我没想到被广泛传阅的照片竟然是从受困登山客的手机上传出来的。是我落后了吗?我从未想过,在那数千米高的荒郊野外竟然有网络;经过一天的跋山涉水,大家的手机竟然还有电;登山的过程如此严峻,大家竟然还会随身携带高素质的手机。透过大家的手机,与外界隔绝的灾区状况在第一时间被传送到全世界。我忽然发现,我的家乡真的不一样了,她真正与世界接轨了。以前,我们被外人误以为都是住在树上的,与世界局势没什么关系;现在,我们还能悠闲自在、置身事外吗?我们准备好了吗?
我很感谢来自森美兰州、毕业于新加坡跨文化戏剧学院的程守明在亚庇成立卜卜剧场并把《人民公敌》带来这里。我觉得很难得,这部戏的制作好小型,场地也好简陋,但我却看到了好多东西。我看到了经典戏剧的现代意义,那是超越“人民公敌”四个字的意义。欧洲古典造型配上东南亚热带乡村景色,不是颠覆,而是延伸,这是经典作品的精神往另一个世纪、地球另一个角落的延伸。这更是剧场力量的延伸,如同演出结束时众演员迈出舞台把手伸向观众的那个画面。我希望,已经不一样了的家乡民众,会继续走入剧场,拥抱剧场。
原載於artsrepublic.s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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