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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写实表演上开刀】—— 把舞台拉回生活的《见红》

(2019年馬來西亞劇藝研究會邀請卜卜劇場團長程守明執導的第二版本)


撰文:陈伟光



“剧艺研究会“成立于1963年,是马来西亚中文剧坛的摇篮,《见红》是该会第13届剧艺研究班的结业演出。我翻看场刊时发现原来第一届早在1971年开班,48年来只开了13班,可见难度有多高。第四届出身的文复声告诉我,有些班断断续续开足几年,也试过好几年没开班,这一届也是在停办一段时日后,才在去年成功开办。根据场刊资料,在一年之内,学员从开始的18位坚持到最后剩下12位,最终有9人上台演出,3人当了幕后人员。这批学员平均年龄26岁,都还年轻,是名副其实的剧场生力军。值得一提的是,他们的正职包括了医生、律师、教师、售货员等等不同的工作范畴,不同的人生历练造就不同的演员面相。


我以即日来回的方式,从槟城赶下来DPAC(白沙罗表演艺术中心)看星期天最后一场。《见红》三场演出的门票全部售罄,幸好我一早定了票,抵达后第一时间从剧艺研究班主任谭小红手上拿票付钱,是不折不扣的“见红“。演出是在黑箱剧场,我不久前才看过导演程守明在他家乡芙蓉演出的《绞人日记》,手法大胆重口味。不过他这次带来一部很写实的舞台剧,写实的力度超越一般传统话剧,像是在为写实剧开刀那样,把以往舞台上一些不真实的部份切除,还原生活中本来该有的面貌。


第一项手术是去除装腔作势的口音,演员口条清晰,但不会过份字正腔圆,除了华语,英语对白也占了不少,毕竟此剧当年在沙巴亚庇首演时,主要语言是英语;再加上剧中女佣只会说马来话,母亲说粤语,足见导演向来追求多语化的企图心,这一点在马来西亚多元社会的背景下显得更为自然。第二项是减少“借位”演出,掌掴就是实在地打在脸上,推撞就要有推撞的力度,不过我还是看到演员偶尔的犹豫。第三项是虚实并用,以门户为例,大门、房门、厕所门虽然都只有象征性的门框,但演员出入还是很小心在意开关的细节,而这种透明度给了观众偷窥全景的方便,让客厅的丈夫与房间的妻子在冷战期间的反应一览无遗,对比很清楚。第四项是去掉道德说教,男主角对年迈母亲的愧疚,对妻子的认错,都是通过剧情冲突带出来,再形成可信的处境,编导并没有占据道德高点来批判角色,我们好像在观看身边人那样感受他们内心的激荡。


看这部剧有如看电影长镜头的完整感觉,每一场戏都是情绪直落的酝酿,观众看见事情由头到尾的发生经过,比如开头不久那条点题的红色内裤被阴差阳错拿走的过程,或是儿子半夜三更拿裤子给女佣清洗的对手戏,灯光都很少会有暗场,角色对话的情绪因而获得饱满的保留。剧中角色的对话实际上都很精简,像极了日常生活的状态,没有长篇大论的戏剧化。写实剧最怕的就是与生活脱节,不断用只宜阅读的文字传达空洞的内容。《见红》刻画夫妻生活的隔阂很有力度,先通过各自没有共振的生活习性从中暗示,加上一个“妈宝“儿子从中推动,从教育到家务大小事都隐藏了无数导火线,时间一到就自然引爆,合情合理。女佣因为本身的家庭问题而形成一个定时炸弹,她的滥交原来也有苦衷,让剧情多了一条叙事线。无论是在外独自打拼的丈夫、在家相夫教子的妻子、依赖性十足的儿子、心事重重的女佣、丧夫后没有人关心的老母亲、每一个角色都在压抑自己,整间屋子宛如一个压力锅,张力随着剧情的进展而叠加。


扎实接地气的内容处理,为写实演出提供根基,演员也有了发挥余地。男主角戴铭伟的演出一开始不是特别抢眼,不过随着角色内心越来越复杂,他的表现才渐入佳境。对妻子唠叨的不满、对儿子不长进的生气、对女佣心态的不解、对母亲的担心、每一道情绪他都有不同的处理方式。女主角杜雪菱全程稳定发挥,但她外放比内敛出色,拿刀走出家门那幕还是有点内心戏不足,其余时间都掌握出色,把一个不用做家务但内心苦闷的妇人演得丝丝入扣,与其他角色的对手戏频频擦出火花。女佣的角色十分关键,如果没有叶璧娴形体与口音的用心塑造,这部戏会失色不少。她拿着内裤质问男主人那场戏让人拍案叫绝,与妈宝小主人的对话自然舒服,你都忘了她是华人扮演的。王淑君饰演的母亲在形态与神态上还有进步空间,还好她的语气没有出卖她,至少有戏可看。我喜欢看她回应家人的方式,每回对家人的说话看似充耳不闻,实则是一种无声的反抗。而我最欣赏那个饰演儿子的严子豪,姑且不论他是否本色演出,那个妈宝的性格像极了我遇见过的学生,那种从头到尾一致的表演节奏本身已经让我刮目相看,更何况他不介意暴露身材的心态,是对演出的投入与尊重。因为角色追求质感的关系,即使是一些过场小角色都过目难忘,饰演女佣弟妹的杨宏强与锺梓恩就是很好的例子,只不过出场两次就已经建立了角色形象,几句挖苦对白让观众发出会心一笑。连饰演飞机空少和乘客的文竞杰与林珺慧在仅有的一场戏里都把角色细节表演出来,从造型到对白一丝不苟,以求打破舞台剧人物的虚构性,成为生活里的真实原型。这除了演员本身要做表演功课,导演也要精雕细琢,殊不简单。


在呈现手法上,写实剧除了求真,也包含了适度的抽离,通过时空衔接的处理,不难做到这一点,但要做到精准就需要编导的心思了。在《见红》一剧里,男女主角是一对不和的夫妻,与一个样样都需要女佣照顾的15岁儿子,以及男主角年迈的母亲住在一起。上半场的戏份都在为下半场的爆发而铺垫,两夫妻从女佣洗衣、儿子补习、叫母亲吃饭、到电视机的声量都有不同的标准,口角是家常便饭,再加上前两幕戏都伴随着隔壁传来装修的噪音,整个紧绷的氛围营造得相当出色。演员们在不同的起居空间里不停走动的台位,已经透露了角色的心理,把彼此的关系清楚带出来。当女佣诬告男主人的事件爆发后,女主角在知情后很快就进入下一幕,我觉得这样的中断是适当的,因为前戏已经做足,当一家人在下一场吃饭的戏上演时,观众就会迫不及待想看下去了。同样的,女主角拿刀出门后的下一场戏是两夫妻出奇冷静的在沙发上分别回溯去到女佣家里以及到外头寻找母亲下落的经过,看不到事发经过的观众顿时被激发了无限想像。太多的冲突观众会感到吃不消,导演总会给观众和角色们一个冷静时刻,那一幕丈夫在飞机上与妻子独自在家的时空衔接处理得很巧妙,把两人的回忆交叠,道出了从相识到婚后感情变淡的前因后果,不止台词写得好,演员的情绪到位在不同时空里产生化学作用,这是写实画面抽象化的移情作用。导演程守明通过自己的原创剧本《见红》告诉我们写实剧并不老土,除了能够紧贴社会议题,对白现代化之外,还可以展现胆大心细的手法。结尾儿子到医院探访昏迷的女佣那一幕,他褪去衣物后回想女佣过往帮他洗澡的情景,在花洒水声中以一个幻想画面结束一部如此写实的演出,在看似正面的结局内隐约述说着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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